一米八的槑槑

offgun《千字文》

第一章

     这是阿塔潘第一次站在如此金碧辉煌的大宅内,他忍不住缩了缩脚,想把脚上那两只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鞋子藏起来。

     哥哥blank坐在沙发上,翘着脚和对面的老人谈判。

     “不要以为你们大门大户地就可以随便欺负穷人家的孩子,我弟弟才十九岁!你孙子糟蹋了我弟弟别想就这么完了!”

     周围的窃窃声又慢慢多起来了,阿塔潘伸出瘦削的手扯了扯哥哥blank的袖子,神色哀求。

     哥哥blank却不理他,扯回自己的衣袖,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怕什么?我就不相信这世道还真没王法了!”

       关老先生捶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让关钟鹏那臭小子给我滚回来!”

       关钟鹏当然没有很快回来,他不知道又跟哪些狐朋狗友在一起,电话也不接,直喝到醉醺醺才回来。

      关老先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又去哪里鬼混了?电话怎么不接!”

     关钟鹏明白自己大概又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了爷爷,关钟鹏一副认栽的样子斜靠在沙发上      “哦,手机在酒吧被人摸走了。”

      坐下来关钟鹏才看清客厅里多了两个陌生人,他的眼神从男人身上巡到阿塔潘身上时微微地顿了一下,俊朗的眉眼轻皱,似乎在回忆什么。

     “关少爷,两个月前,你是不是去过清莱?”哥哥blank单刀直入。这个地名似乎帮关钟鹏唤了某种记忆,他探身到阿塔潘面前,勾起一个模糊的笑:“原来是你啊……后来你跑哪里去了,我找半天都没有找到你……”

      关钟鹏刚要伸手去摸阿塔潘柔软的发顶,便被一旁的哥哥blank粗暴地一把推开。他跨步到关老先生面前:“既然关少爷自己也承认了,那现在请你们给我弟弟一个说法!”

       阿塔潘低着头,无措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伸手想把哥哥拉回来。他们该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去,在这里,他只会无措又惶恐。

      可未等他出手,关老先生的拐杖已经朝关钟鹏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关钟鹏的右手本能地护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推开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阿塔潘。

      关老先生边打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混小子!尽千些欺男霸男的混事!我打死你……”

       关钟鹏却也不躲,梗着脖子说道:“我那晚喝醉了啊……”回应他的是关老先生更加密集的棍棒:“你这混球,还有理了!”

       阿塔潘从跌倒的沙发上站起,肩膀上依稀还残留着刚刚他关钟鹏开他时触手的温度,像那一晚一样,几乎要灼痛他。


第二章

       关老先生是个特别重视声誉的人,阿塔潘因此被留在了关家。而关钟鹏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罚跪书房一整晚。

       阿塔潘被带到新房间里休息,他陷在滑腻柔软的被子里,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从窗帘缝中漏在地上的朦胧月光。他从来没睡过这样舒适的床,怎么都睡不着。他坐起身,房间里漆黑一片,鞋脱在哪里他怎么也找不见了。床实在太大,他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光脚落在地上才发现,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像踩在云端。

       阿塔潘悄悄地出了房门,凭着记忆走到书房,他知道,关钟鹏就跪在这扇紫檀木门后。

       他不敢打开这扇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宅子里,他总是觉得无措。

       阿塔潘还记得关钟鹏听到关老先生下达罚跪命令时脸上无谓的表情,唇角好看的弧度轻抿,脸上被他爷爷用拐杖打出来淤青也丝毫不显得狼狈。他的身上,仿佛永远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

        阿塔潘靠着门蹲坐在地上,他知道哥哥打的什么主意,可是依然阻挡不了被他拿来当讹诈的由头,在关老先生留下他时,他神色震惊,而哥哥blank则满脸得逞的笑,他拼命摆着手拒绝,哥哥离开时他又跟着出去,却被他硬拽了回来,当他看见一脸若有所思望向他的关钟鹏时,阿塔潘的脚步迟疑了,一瞬的工夫,哥哥已经跑远了。

         阿塔潘叹口气,他多么想在关钟鹏面前维持住那个夜晚美好的印象,可是,全都像泡影被打碎了。

         关钟鹏半夜口渴想出来找水喝,结果一开门就听“咚”的一声闷响。阿塔潘正仰面躺着,揉着被摔到的后脑勺无措地望着他。

         关钟鹏冷冷地看着她:“从老爷子那里捞了不少钱吧?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啊。

          阿塔潘惊惶地抬头,眼睛里带着湿湿的雾气,像冬天雪后的小松鼠,怯生生的。关钟鹏忽然觉得厌恶,厌恶他这样一副可怜凄楚的神情,厌恶那晚鬼迷心窍被这双眼睛蛊感的自己。现在想来,那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那个晚上他在酒吧喝得有点多,破天荒一时兴起想走回家。经过清莱坊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被一帮混混围着欺负,关少爷虽自诩从来非君子,但遇到这种事还是忍不住打抱不平了。

        可惜他自小学的散打在酒精作用下大打折扣,清莱又多河流,几乎每条街都临着河,所以关钟鹏在混战中丢脸地掉下了河,小混混们见状作鸟兽散。

      冬天的夜晚,冰冷的河水,被酒精麻痹的四肢,关钟鹏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可是身体却忽然被一双瘦弱的手托住,艰难地往岸上游。

          他睁开眼,便看到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清亮,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关钟鹏安慰阿塔潘“我没事”

         冬日的清莱晚上冷得厉害,他们全身湿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手机早就浸湿,这带地方又鲜有人至,连找人求救都没办法。关钟鹏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他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

         阿塔潘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他咬了咬唇,一件一件脱掉自己湿透的外衣,将稍微干一点的里衣罩在关钟鹏身上。

         关钟鹏看着阿塔潘的小身板在夜幕中微微发着抖,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他迷迷糊糊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后来的记忆便变得模糊而遥远。关钟鹏醒来的时候,就剩他自己一个人。而那个小男孩,他怎么也找不到。他那个时候想,如果他能找到这个人,自己一定好好回报他。

       如今,这个男孩就在自己面前,却是藏着那样歹毒的一份心思。这种被算计的滋味像毒蛇信子一样攀上关钟鹏的心头,他只觉得愤怒:“为什么你脱衣服给我?为什么你过了这么多天才来讨所谓的说法?一个男孩衣衫不整地从我身边离开,过了那么多天该有的证据也都没有了,就算查验起来也是毫无凭证是不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天我有没有欺负过你!”

     “老爷子爱面子把你留下那你就留着吧,只是奉劝一句,最好见好就收,关家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阿塔潘打着手语想解释,可是关钟鹏完全不给他机会,不耐烦地挥开他比划着的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眼泪来得那样突然,阿塔潘连控制都来不及,便有大颗的泪珠滚落。虽然一早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被关钟鹏那么赤裸裸的厌恶,原来还是那么难以忍受啊。


第三章

    如关钟鹏所言,关家的日子果然不好过。

    早餐的蛋包饭里故意放很多很多的辣椒酱,换洗的衣服里藏了又长又细的针,走楼梯被一旁忽然斜出的拖把绊倒滚落,关少爷根本无需出手,自有看不惯心机重的人“替天行道”

    司机白叔是在林家服务了二十几年的人,他有个儿子叫三三,才十六岁,从小视关钟鹏为兄长。如今看关钟鹏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算计了,简直比他自己还气愤,所以为他出气再正常不过了。

      这天关钟鹏起床的时候发现衬衣的一个袖扣不见了,他原本就有起床气,那一对又是他最喜欢的,所以脾气发得特别大。

      三三信誓旦旦地指控那个哑巴曾偷偷摸摸进过房间。

       这么多天来关钟鹏第一次重新正视阿塔潘,被指认的人正一脸惶感震惊地看着“举报者”。

       非常拙劣的栽赃伎俩。可是,玩玩也不错嘛。关钟鹏恶劣地想。他踱步到阿塔潘面前,微笑着看他,笑意却未达眼底:“啊……这可怎么办,有人证了呢……”他顿了顿,好像一副很头疼的样子:“那就看看物证在不在了。你觉得呢?

       阿塔潘又开始打手语想辩解。

       关钟鹏皱了皱眉,一副烦躁的样子“本少爷我看不懂!你只要说一句话,哪怕只说一个“不”字,游戏就结束。”

        阿塔潘怔怔地看着关钟鹏,仿佛才明白过来,原来只是个游戏。他是个哑巴,又怎可能开口讲话。

         关钟鹏烦他这一副可怜的模样,态度越发显得恶劣:“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的。把衣服脱了吧,本少爷要搜身。”

          看着阿塔潘震惊的神情,关钟鹏冷笑:“怎么?那晚不是脱得很快么,现在不会了?”

          这时三三已经上来要拽阿塔潘的衣服,拉扯间他颈间的红绳露出来,似乎贴身藏着什么。

          关钟鹏拿手指轻轻一扯,福袋的劣质红线便被扯断。里面居然藏着一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百元大钞,他怔愣了一下,随后唇角便勾起讽刺的冷笑:“你的信仰还真是粗鄙又直接啊,也难怪你当初那么处心积虑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阿塔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像一头小兽般扑向关钟鹏,仿佛想抢回他手上的东西。关钟鹏看着阿塔潘,唇角勾出一个恶劣的微笑,三下两下便把手里的东西扯烂撕碎。

           阿塔潘扑在地上去捡四散的碎屑,额前的碎发遮掩了他的眼睛,关钟鹏不确定阿塔潘有没有哭,脑海里忽然又浮现那个晚上阿塔潘清清亮亮的眼眸。关钟鹏忽然觉得一阵烦躁,转身就往门外走。

       三三看关钟鹏就这么轻易放过阿塔潘了,觉得不解气,临走前狠狠地往福袋上踩了几脚。阿塔潘伸手去护,手指也被重重地踩住。

      其实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从小他就是在众人这种有意无意的恶作剧中过来的。生活已经那样糟糕,这些无数的小恶意也只是让他的人生变得稍微再艰难一点而已。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滴落在羊绒地毯上,无声无息散开,然后消失不见。

         明明已经往外走的关钟鹏却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阿塔潘正弓着身子,徒劳地腾在地上拼凑四分五裂的纸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钟鹏翻出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个人。”


第四章

     很快,一些资料就送到了关钟鹏手上。

     关钟鹏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眸色一暗:“你说…他那个哥,经常打他?”

      “是的,他哥哥早年在工地摔瘸了腿,没有什么单位愿意要他,生活不得志就成天喝酒,一喝醉酒就拿他出气……”

      “从前哥哥还为他赚学费,自从腿受伤之后没了经济来源,那男孩便辍了学出来做事,没上过大学,又是个哑巴,找不到好工作,只得打零工,一天要兼好多班……”

       挂掉电话,关钟鹏脑海里浮上阿塔潘瘦削的身影,那个晚上,阿塔潘就是用这副瘦弱的肩膀,将他拖回到岸上的。他想,那时候,不知道阿塔潘身上有没有伤。 随即便对自己的心软觉得烦躁。

        就算再可怜,阿塔潘也是个善要心机的心机男,看那晚的演技多自然,他轻易就被骗过去。

         关钟鹏发誓不会再被阿塔潘骗了。

         可是言犹在耳,隔天关钟鹏就几乎忘了这个誓言。

          关钟鹏看到阿塔潘的时候,他正浑身湿透地坐在台阶上,估计又是被三三想了什么法子整了,瘦弱的身板微微发着抖。

          旧历新年快到了,宅子里已经开始布置红灯红绸,其实他从小在国外长大,对旧历新年并没什么大感觉,但爷爷却看重得很,所以布置起来格外隆重。

         阿塔潘就坐在那一片红艳艳的背景下,越发显得身子骨单薄。他走近点,才发现阿塔潘手上竟拿着那天被自己撕得粉碎的纸币,纸币已经被阿塔潘用胶水粘起来了,但此刻被水浸泡,已经完全成了浆糊,看不出本来面貌。

          阿塔潘的脸隐没在一片阴影里,关钟鹏只依稀看到他坚忍的侧脸,神情落寞又可怜。

        “看来你对钱的喜欢还真是虔诚啊。”关钟鹏从阿塔潘身后踱步出来。阿塔潘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钱往身后藏,好像是怕关钟鹏会再撕一次。

        “怎么,我爷爷给你们的那笔钱你自己一点没捞着吗?真是可惜呢……

         阿塔潘刚准备摆手表示不是,忽然想起关钟鹏好像一直很厌烦他打手语,于是手便停在了那里。关钟鹏正疑惑的时候,便见阿塔潘变魔术般从衣服里拿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第一张写着,真的不是故意设计。

         第二张写着,救你,不是为了钱。

         第三张写着,我说不了话,所以写这个让你看。

         歪走扭扭的毛笔字,写得很丑。甚至有一张还被水泼湿,景染得几乎辨认不出,关钟鹏连蒙带猜才看明白。

          关钟鹏看着阿塔潘,想起调查报告里有张照片,是在阿塔潘住进关家半个月前半张脸肿起来,听说那是阿塔潘不肯配合来“指认”他而受的苦。

       那个时候阿塔潘该有多痛。他又想起帮自己调查阿塔潘的那人说的话, “这小男孩,挺可怜!

        关钟鹏的心忽然变得软下来,他想自己真是没有原则,居然如此轻易便原谅,甚至会觉得心疼。

        关钟鹏摸摸阿塔潘湿的头发,有点别扭地说:“我相信你。

        关钟鹏愿意相信,阿塔潘和他哥哥blank是不一样的人。那晚跳下水来拼死救他的男孩,值得他珍重待之。 阿塔潘之前所受的苦,他关钟鹏不会让阿塔潘在受了。

   

第五章

     自从见识了阿塔潘的字,关钟鹏表示万万不敢恭维,他又完全看不懂手语,为了能够顺利交流,反正春假里也无所事事,关少爷鲜有耐心地当起了老师。

       书房里的香静静地燃着,关钟鹏正站在阿塔潘身后,手把着手教他写字,临的是赵孟頫的行书《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一笔一画,端的是名家风范。

      关钟鹏的掌心贴着阿塔潘的手背,带着微微的温热,让阿塔潘无法完全集中精神。只得示意关钟鹏松手,想自己慢慢临摹。

      关钟鹏放开手站一旁,看阿塔潘执笔起势,状似气派非凡,却不想第一笔便晕开了笔画。阿塔潘不自主地缩了缩头,预想中严厉老师的批评却并未响起。

       阿塔潘抬头看他,便见关钟鹏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房间里开了地暖,阿塔潘脱了外套又脱了线衫,留下的一件单薄里衣因他弯腰而露了大半春光。

      阿塔潘红了红脸。

      关钟鹏忽然说:“你颈间的小福袋是不是那天被我弄坏了?

      阿塔潘眼色一暗,又低下了头。

      下一秒脖子上便被套入一块由红线穿着的小玉佛,青翠通透,温润含光。“就当赔你的吉祥物。”关钟鹏说。

      阿塔潘慌张地摇头,准备把东西拿下来还给他。关钟鹏却沉了脸:“我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拿回来的,你不要那就扔了吧。”

       阿塔潘看着关钟鹏恼怒的样子,好看的眉眼皱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他,也是这样,生气也带着一种矜贵,叫人移不开目光。

      那是六年前了,十五岁的关钟鹏因为忍受不了独自在国外的孤独寂寞,偷偷跑了回来,被爷爷大骂了一顿,然后被司机白叔押送去机场,出了门他就闹脾气,不肯上车,虽然老爷子说了如果关钟鹏不听话就尽管打,但白叔也不敢真的对关钟鹏怎样,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一路苦劝。

      那时候的阿塔潘,正被几个大孩子围着丢石头骂“死哑巴” “没爹娘”,尖锐的石头划破肌肤,渗出了血。阿塔潘咬牙忍着,等他们骂够了,就消停了。

       关钟鹏就是在这时候出现,他恶狠狠推开了那些人,冷冷的眼神泛着戾气:“再敢说一遍试试!”后来阿塔潘才知道,那是关家小少爷,那日那些人的咒骂正是戳在关钟鹏心上的一把刀。

       那些人快快地离开,关钟鹏看他疼得似乎没力气站起来,便伸过手来扶他。他的脸被石子擦伤,脸上也脏兮兮的,唯剩一双眼睛亮亮的如同夏夜里的星子。

       关钟鹏俯身问他:“你哪里痛?”

       那瞬间,阿塔潘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个人撑了那么久,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这样的问题。自小失语,母亲病故后,他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虽然脾气不好,但对他也算疼爱,可后来哥哥的腿摔坏了,变得喜怒无常,脾气显著、酗酒后就拿他撒气。对此他从来都是忍着,因为哥哥的腿伤是因为他,哥哥为了给他赚学费加班加点地做事,过度疲劳才会从台子上摔下来的。

      人真是奇怪的物种,如果一直以来只是一个人撑着,就算再痛,忍一忍,闭上眼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过去了。而一旦被另一个人关怀,情绪就像被人拧开了阀门,委屈无助像潮水灭顶而来。哪怕那个人是个陌生人。

       那一天的阿塔潘就是这样,拽着关钟鹏的衣袖,哭得几乎要闭了气。关钟鹏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小男孩,哭得那么安静,不发一点声响,眼泪却如此汹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让白叔给了阿塔潘一些钱,然后起身离去。那一晚,阿塔潘从那些钱里抽了一张出来,折得方方正正,放进胸前的福袋里。

         再相见时,关钟鹏显然没有认出他来,那张被他撕碎的纸币和千千万万普通的纸币没有任何不同。但那却是他的光芒与信仰啊,这么多年以来,每一次他觉得要扛不下去的时候,阿塔潘就偷偷地跑到初遇关钟鹏的地方,默默地握紧挂在胸前的东西,一遍一遍回想关钟鹏问自己哪里痛时脸上温柔的神情。那仿佛有奇妙的神效,让他觉得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第六章

     除夕夜,阿塔潘带阿塔潘放烟火。 璀璨的烟火直上云霄,在夜幕里绽开最美的花朵。阿塔潘从前每个除夕夜都很想亲手放一次烟火,但现实只能让他捡别人剩下的烟花座卖钱。关钟鹏握着阿塔潘的手去点烟花的燃线。然后在漫天烟火下捂住他的耳朵。

      阿塔潘转头看着关钟鹏温柔的表情,唇边扬起弯弯的弧度,心里忽然也像散开了无数璀璨的焰火。

       阿塔潘匆匆回房,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条围巾,阿塔潘踮脚,将围巾轻轻套在关钟鹏的脖子上,那是他熬夜亲手织的。

       关钟鹏瘪嘴嫌弃:“针脚好差”可是却套在脖子上左摆弄右摆弄地不舍得取下来。

       阿塔潘微微笑,眼睛里像落了焰火,亮闪闪的。关钟鹏看得有点呆,刚准备说什么,便见到白叔走过来说爷爷请他去祠堂守夜。

      “爷爷还真是老做派。”他摊摊手。

        祠堂里,爷爷已经在那里等着,眼风淡扫一眼关钟鹏脖子上的东西,微皱眉头:“给我取下来,在祖宗面前呢,成什么体统!”

        关钟鹏默默收起来,在牌位前跪着,心里想着,不知道阿塔潘这一夜怎么过。

         阿塔潘是被敲窗户的声音弄醒的,他依旧没学会怎么在这么大的床边寻找自己的鞋子,只好光着脚起身查看。

         竟然是哥哥,阿塔潘打开窗户。“你还过得真滋润啊!我正被人追着讨债呢!你有没有钱,先给我救救急!”哥哥满脸的酒气,看来又喝多了。

         阿塔潘皱了皱眉,打手语:你怎么又欠人钱,之前关老先生给的呢?哥哥不耐烦挥手:“那些钱顶个什么用!钱呢?”

        阿塔潘摇头,他怎么会有钱。

       哥哥却不好就这么被打发,眼神一转便落到他胸前的玉佛上,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芒。

      “这个不是看起来挺值钱的!”他伸手便拽。阿塔潘连忙拿手护住,可是哥哥力气很大,一把把他推开便抢了玉佛跑了。

       那是关钟鹏的东西!怎么可以就这样弄丢!

       阿塔潘急得直接从窗台跳下来,他光着脚,脚底板被尖锐石子刺破,钻心地疼。起身跑才发现,脚也崴了。

       可是不行,不追的话哥哥一定把那玉佛换钱了,他忍着痛一步拐地往外面追出去。

       他在临河街道的一家当铺前终于找到了哥哥,他正在大力地敲门,这条街是仿古街,建筑都是模仿了古时那种宅院,临街是门店,起居室在院子后,隔得远,哥哥见叫不醒店家,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阿塔潘站在不远处,喘着气看着哥哥,这一刻他只觉得荒谬,又有点想哭,这是除夕夜啊,明明该是万家团圆的温柔时光,而他与哥哥,却落得这样狼狈。

       阿塔潘趔着脚步慢慢走过去,拽住哥哥的手臂,打着手语,神色哀戚:哥哥,把玉还给我。别闹了,回去休息,明天我回家包饺子给你吃,好吗?

       哥哥甩开阿塔潘:“你走开!” 阿塔潘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站稳身子,又走过去拽着哥哥的手臂,伸手就去抢那块玉佛。哥哥见阿塔潘来抢,恶狠狠地将阿塔潘推开,力气可比先前那一下大作多,阿塔潘被他推出好远,他脚受了伤,脚一滑,便直直地栽倒在身后的一条河道里。

        哥哥懵住了,想伸手去拉他,忽然想到阿塔潘从小水性就很好,完全不用他这个废了条腿的人操心。他急忙转头走开,心想着,要另外找一家店赶紧脱手,不然等关家人发现,把这东西拿回去,他又什么都捞不到了。关老先生真不厚道,当初说好了那么多钱却只给了一点点。他虽然对不起弟弟,但让他在关家,总是要比跟着自己好的。

        身后的深水河里,扑腾着的阿塔潘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冰冷刺骨的河水灭顶而来,河岸就在眼前,可是阿塔潘的腿受了伤,忽如其来的抽搐令他使不上劲,只能眼看着河水漫过来。

         阿塔潘从没有觉得那么冷过,连发抖的力气都已没有。

         恍然间忆起那个重遇关钟鹏的夜晚。那时哥哥又喝了酒,失去控制地对他又打又骂。他一个人躲到他第一次遇见关钟鹏的地方,摸出福袋里的纸币仔细抚摩,对着河里自己的倒影说,阿塔潘,坚持住,你一定要扛下去。

      后来因为手中那张纸币,他被人围攻欺负,关钟鹏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阿塔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时隔六年之后能一眼便认出了关钟鹏,只是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瞬的自己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期盼了那么多年,他终于重新见到了关钟鹏。

        关钟鹏落入河里的时候,阿塔潘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他将关钟鹏从河中拖回来,那是他第二次和关钟鹏靠得那样近,阿塔潘听见关钟鹏昏迷前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塔潘的嘴唇动了动,忽然想起自己并不能发声。会被嫌弃的吧?于是他抿紧了嘴。

       要是那时候能说话就好了啊。他那时候一定会告诉关钟鹏,从前他救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感念了他好多好多年。关钟鹏是他黑暗无涯生命里唯一的光,尽管微茫但足以点亮他的人生。

       那个凌晨他回到家,哥哥看到衣衫不整的他几乎立刻要去报警。阿塔潘死死地拖住哥哥,苦苦解释自己并没有出事哥哥才作罢。

      后来不知怎么的,哥哥听到有人说那晚看到他和关家少爷在一起,哥哥便起了歪心思。阿塔潘起初死活不同意。可是后来他发现,关钟鹏和他,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类人,几乎没有交集的可能。这么多年来,阿塔潘第一次萌生了贪念,想要再靠近关钟鹏一些。

      忽然,那家当铺的门被打开,老板走出来往外望了望,奇怪地想,刚刚在睡梦中听到有强烈的敲门声,怎么不见人呢?是幻觉吗?

      清冷的光影下,临岸的河水粼粼,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天若有情,应该让此刻的他喊出最后一声。但是奇迹从来不会降临到他身上,他这一生,从出生到终结,不管如何伤心悲痛,永无法哭出声。

      眼泪从阿塔潘被冻得发白的唇角滑过,然后很快被冰冷的河水吞没。

 

第七章

     关钟鹏跪了晚上,正准备回房补觉,却被爷爷叫去了书房。

      关老先生指着桌子上的玉佛说:“这是城西一家当铺的老板刚刚送来的。关钟鹏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说着他便要走。

       “你去哪?”关老先生拍桌,“阿塔潘早就不在房间了!连夜卖了这个东西赚好大一笔,他怎么可能还会让你找到!”

        “阿塔潘他不是这样的人!”关钟鹏眼睛猩红,不懂怎么才过了一晚就什么都变了。

        “好!就让你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清莱坊那地方?他明明是住在贫民窟的!大半夜不睡觉跑过半个城市出现在那里被人欺负,然后刚好被你遇上?钟鹏,你真的仔细想过这些吗?那种出身的人,没点心计怎么可能!”

         关钟鹏很想反驳,可是爷爷的每一句都截在要点上,他一句都答不上来。一切都像白纸一样被摊开,他连自欺欺人都不能够。

        可是,当初阿塔潘看着这个玉佛时眼睛里那样珍重虔诚的神情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关钟鹏不相信。

     “当铺的老板现在就在门外,你可以问问。”老板被请进来,瞧了关老先生一眼,然后开口:“半夜的时候,确实是有个男孩来当的。我认出这玉佛是关家的传家宝,所以才赶紧送了过来。”

        关钟鹏站在那里,手握成拳,几乎要将骨头捏碎。他真是大傻瓜,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阿塔潘骗。阿塔潘难道就那样迫不及待,自己才刚送给他,就被他就拿去换钱了?

       关老先生走到孙儿身边,拍拍关钟鹏颤抖的肩膀,叹口气:“你奶奶当初给你这玉佛,是要你送给你另一半的,不是什么卑劣的人都配有。钟鹏,你这次鬼迷了心窍送错了人,想来你奶奶在天之灵也不责怪你。以后,你就会清醒了。”

       关钟鹏出书房门的时候,三三忽地从旁边跳出来想吓一吓他,看到他的神情时,三三愣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钟鹏哥哥脸上出现这样悲伤的神态。

      “是不是关爷爷又因为那个哑巴骂你了啊?那个人真是阴魂不散,上次害你挨打又罚跪,离开了还让你挨骂!”三三停了停,拿出一个福袋,接着控诉,“那个人真的很恶心,钟鹏哥哥你看,里面藏着的钱都破成这样了他还当宝贝一样藏在枕头底下!”

      三三把东西递过去,示意关钟鹏自己看:“你说把钱放在福袋里当护身符一样供着算什么意思呢?立志要发大财吗?他真的好贪财……”

       关钟鹏又想起阿塔潘粘补那张被自己撕碎的纸币时脸上的神情,是呢,一个将钱看得这么重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三三看到关钟鹏脖子上的围巾,惊讶道:“咦,是那个哑巴送的吗?我有几次半夜起来看到他偷偷地在织呢……”

       关钟鹏忽然觉得恨,他当时居然会为了这条围巾而感动,现在想来也不过是阿塔潘有目的地讨好而已!他恶狠狠地扯下围巾,一把塞进垃圾桶里。

        三三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接着又欢喜地说:“钟鹏哥哥你终于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我开始还担心你被他蒙骗过去了呢!”

        是啊,这只是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而已,关钟鹏想,今后的日子里,他永远不会再犯这样幼稚的错误。

  

 后记


    书房里

    关老先生背对着白叔站在窗前若有所思。泰国这么热的天,竟下起了皑皑白雪。

    “白叔,你说我这么做对吗?”当初,他之所以留下阿塔潘,不过是为了声誉做做样子,怎么可能真的让孙子对那个哑巴负责,没想到关钟鹏竟然当真动了心。

    “少爷年轻不懂事被人骗了迷了心智,您及时地帮他改正,怎么会不对呢”

     “那个哑巴呢?”

     “溺水了,没能救回来。”

      关老先生闭了闭眼,什么话也没说。过了好久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把那家当铺的老板调去另一个城市的分店吧。”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把书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烧了吧。”

        白叔一一点头应下。

        上好的泾县生宣遇火则燃,火苗舔舐过一个个稍显稚嫩的笔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窗外的雪越落越大,整个城市都被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大雪拂掉了所有痕迹,仿佛他从来不曾来过。

 


       那个说一下,泰国是不会下雪的,我写下雪是因为窦娥冤里的六月飞雪,因为阿塔潘实在是太惨了,可能只有老天爷为他鸣不平。还有闹米里的小黑很爱他的弟弟,最最重要的是现实生活offgun很甜,请勿上升到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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